太阳之卵
1.
伊提即时尚——这是流传于哈斯塔一带的人们口口相传的俗语。
位处大陆东岸的伊提尼西亚繁荣富强，数百年以来一直都是哈斯塔的传统经济强国。这一点尤其体现在伊提尼西亚与东方国度的传统贸易重镇，王城伊提之上。伊提的贵族骄奢淫逸、精擅享乐，自美丽而睿智的卡西露达女王向下，无人不标榜自己的时尚与新潮。他们热衷于举办各式各样的晚会，这其中尤以作为伊提古老传统的假面舞会最受欢迎——贵族们身着明黄色、镶嵌着各式华美流苏与珠宝（当地人称之为卡尔克萨风格）的夜礼服，戴着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洁白面具，流连于美酒、珍馐和异性之间，好不风流快活。王都的贵族小姐们乐于攀比她们华丽的衣物、首饰、以及——说来你不信——起床的时间。伊提人认为起得更晚的大小姐必然在昨夜的假面舞会上应付了更多的男士，也就反过来说明她更受贵族男人们的欢迎与青睐。就这一方面来讲，卡西露达陛下的女儿卡米拉女大公无疑是王国宝冠上最灿烂的那颗明珠：能刚一起来便吃到午餐的大小姐已能称得上是艳名远播的美女，而我们的卡米拉殿下——她每天享用的第一顿饭食却已是晚餐了。
伊提贵族的时髦显然不止于此，事实上，每一位家族历史悠久的贵族老爷都更乐于在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上展示他们的新潮。他们在落地钟的表盘中镶嵌产自遥远东国的玉石、在高高盘起的假发上点缀造型夸张且价格昂贵的热带水果、无论男女，他们都喜欢通过一双高跟鞋来凸显自己与众不同的气度，就连女王也不得不承认，“高雅之人的聚会总是梆梆响着的”。哦，是了，差点忘了“八哥”——这种盛行于贵族子弟间的乐器正如其名，乃是将两个月大的八哥鸟活生生掐死，掏空其内脏后经由各种工艺加工得来。吹奏者不必做任何事情，只需从这漆黑鸟儿曾经的排泄口处吹气进去，它便会异常神奇唱出种种闻所未闻的悠扬乐曲，顺带还裹挟着鸟腹中填充的香料的馨芳。于听者而言，这无疑是一场嗅觉与听觉上的至高享受。
今日，太阳照常在卡西露达大墙上落下。薄暮之中，伊提城的街道也逐渐拥堵了起来。那一驾驾点缀着各式奇珍异宝的华贵马车，预示着又一个不眠之夜的到来。黑星升起的奇妙之夜，夜中运行的奇妙之月，月下人们的奇妙舞会——如此浪漫！如此愉悦！如此快活！
可今宵，却与往昔有着些微的不同。
在绚丽雅致的黑星宫——亦即卡西露达女王最爱的行宫的正门口，一座数米的高台正傲慢地伫立着。这前所未见的木质建筑轻而易举地便将那一辆辆宽大华贵的马车挡在了宫殿的门前，不得寸进。乘兴而来的贵族们败兴地踏下马车，对这恼人且毫无美感的高台投以怒目，一双双高跟鞋气急败坏地踩踏在地上，梆梆梆，敲出一片热烈的掌声。
高台的顶端，站着一个人。
他穿着一件褴褛的、“卡尔克萨式”的残破黄袍。这件足以令最不修边幅的贱民都急得跳脚的简陋服饰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唯有那宽大兜帽之下，在假面舞会上常用的洁白面具暴露在外。这仿佛是从最荒诞的滑稽剧中走出来的家伙淡然地睥睨着下方的贵族们，那幅疯狂的姿态简直比犹大还犹大、比希律王还希律王，若不是黑星宫前的卫兵对此视而不见、若不是王国大祭司瑙陶巴以最谦恭的姿态向他跪伏，这些无所畏惧的贵族老爷早就要唤来身边的卫士，爬到台上狠狠地把他揍上一顿了。
落日西沉。
当卡西露达大墙上只有半个太阳残余之时，望着被堵在高台下的无数人影，黄衣者第一次张开了他的口。
“伊提的贵族们。”他说道，“吾等对打扰汝华贵的飨宴深表歉意，然则——”
“欢喜吧！今日汇聚于此台之下的，皆是要得福的！”
黄衣者的嗓音低沉而嘹亮，带着某种难以名状、却能使人信服的特质。不知不觉间，所有人都不由得闭上嘴，停下了一切动作，认真地聆听着他的话语。
“欢喜吧！吾等今日来此，正是为了向各位展现那汝等所渴求的，至高的时尚！”
语毕，在无数人的注视之中，黄衣者缓缓抬起了自己那被宽大的袍袖所遮盖的左手：一枚扁平的玻璃镜片沉默地躺在那破烂的黄布上，给人一种难名的怪异感。那是放大镜，一种帮助人们看清细小事物的新鲜玩意儿，它在约莫四十年前由东国的贸易商队传入伊提，在被追求时尚的贵族们很是追捧了一段时间之后，便落到了跟以往那些遭到追捧的小物事一样的下场，被悄无声息地送进了他们的收藏品仓库之中。黄衣者轻轻晃动起这中间略厚的玻璃透镜，刺眼的反光瞬间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眯起了双眼。然而正是这短短的一瞬——
“——呜哦！”
人群之中，忽地响起一声惊叫。
众人慌忙回过头去，看向那声音响起的地方：出声的人是西境的马克西姆伯爵，一位年近七十，热爱烟草的老先生。他正一脸诧异地注视着自己那片刻不离身的烟斗，语气之中满是难以置信。
“哦不，这不是我点着的！”他高声地嚷着。
直到此时，人们才注意到了自那烟斗勺中缓缓逸散的淡淡白烟——与马克西姆伯爵平常爱用的那种呛鼻的东方烟草不同，这股白烟柔和、舒适、带着太阳一般温暖而充满生命力的气味，令人心旷神怡。
刚刚发生了些什么？
那黄衣者竟用放大镜将烟草点着了？
瞬间，某种难以言喻的狂喜便在人群之中传播了开来：这优雅而不张扬的行为，这低调却又标新立异的举止——难道不正是他们所狂热地追寻着的时尚的最高体现吗？
当下，一位老贵族便掏出随身的烟斗与放大镜照着做了起来。他的尝试得到了积极而肯定的应答，不出数秒的时间，醉人的香气便向周遭四溢开来。
伊提的贵族们不由紧紧地屏住了呼吸。
“欢喜吧！欢喜吧！”黄衣者高声宣言道，“这是‘太阳烟’，古老东方国度神秘的仪式；狂喜吧！狂喜吧！这烟进入你们里面之时，太阳神圣的火焰与生命也就一并进到你们里边了！”
“今日以后，伊提即是太阳与火之城！”
话音刚落，台下便响起了阵阵激动地喊叫声。伊提尼西亚古国荣耀而时髦的贵族们扯着嗓子，红着面庞，流着眼泪，庆幸自己能于有生之年亲身体会到这至高的时尚。却无一人注意到，黄衣者的身形早已默默地消失在了高台之上。
2.
一如黄衣者所宣言的，自那天之后，伊提迅速地进入到了太阳与火的时代。
人们的生物钟被彻底地颠覆，假面舞会与奢靡颓废的卡尔克萨式夜礼服似乎成了过时的产物，取而代之的是愉悦的“吸食派对”与舒适的开司米睡衣；千金小姐们不再计较她们早上究竟何时起来，比起思考这些，还是先吸上一口来得更加愉快；表盘上的玉石因失于打理而蒙尘、假发上的热带水果已腐臭发霉、贵族子弟不再摆弄自己的“八哥”……人们相信这些物事已经不合时宜——在全新而充满生命力的“太阳与火之时代”中，除却那令人心醉的“太阳烟”之外，一切曾被认为是“时尚”的东西皆已落入下品。
——不过，世上又有什么能胜得过这将太阳的高贵生命纳入体内的神圣仪式呢？
当伊提城的统治者陷入到这吸食的狂热之中时，“太阳烟”同样也悄无声息地在下层民众之间流传开来。伊提的人们每天总是早早地从床上爬起来，在城外的烟草地（那曾是他们种植粮食的地方）中采集了足够的分量之后，便将烟草投入公用的大锅之中，在当地最德高望重的长老的主持下从太阳上“取火”，一起进行吸食。伊提本地的土壤潮湿而致密，种植出的烟草自然也是最廉价的劣等品，但说来也奇怪，不管是什么品类的烟草，在经过“取火”这一步骤后，竟都能发出那种太阳般温暖而和煦的馨香。在这一点上，人们只能将原因归咎于这小小透镜的神奇——它果然能将太阳上孕育的火焰与生命汲取下来。
“太阳烟”盛行数年之后，伊提人已然成了大陆上最愉悦而健康的民族。太阳的火与生命充盈着他们的身体，赋予了他们乐观的精神与强健的体魄；各类疑难杂症在太阳烟的威力下被根除，人民的寿命长度每一年都在创造新纪录。无数人慕名前来伊提，又在极大的满足与不情愿之中离开，将伊提的繁荣与富强传遍地上万国。伊提尼西亚、哈斯塔、乃至整个大陆，遍地皆颂赞着卡西露达女王的美名。
可在这一片的繁荣与祥和之中，偶尔还有那么一两个不协和的音符。
黎明再度降临伊提，当贵族们汇聚于女王的黑星宫大厅，筹备着新一日的吸食派对之际，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影忽地闯了进来。他穿着一身混杂着血迹与秽物的褴褛黄袍，双眼、鼻孔、耳朵、口腔……但凡存在孔洞的地方，无不向外淌出鲜血与脓汁。
在场的贵族们尽皆为这幅恐怖的姿态而感到震惊，唯有极少一部分神经坚韧之徒才注意到，虽然已失尽了风度，可那幅面孔却分明属于一位老熟人，伊提第一个吸食太阳烟的马克西姆老伯爵。老伯爵用那淌血的面容在大厅内四处巡视了一圈，面色骤然狰狞了起来。他近乎疯狂地陂行至那些贵族的中间，伸手便将一人口中的烟斗夺过、狠狠地摔碎在了地上。
“不！你们不能这么做！”他歇斯底里地嘶吼着，“一群愚蠢之徒，我们都被骗了！都被那个该死的家伙骗了！”
“你们可知再这样下去会产生何种后果？太阳的火焰将被抽干，火焰下那恐怖的巨兽将得到解放！黑星映照在哈利湖上，无穷无尽的恐怖之冬至将要来临……而它——伟大的冬至日之王便会从沉眠之中苏醒，它无形的子嗣将破卵而出，奴役我们每一个人！”
“啊——我听见了，我听见了它的呼唤！它从疯狂的笛声中向我探出爪牙，巨大、粘滑、覆着癞蛤蟆一样凹凸不平的皮肤……G！伟大的阿萨托斯救我！”
话音未落，这个可怜的老疯子便被黑星宫的卫兵给强硬地拖了出去。完全没能反应过来的贵族们只能默默地凝视着地上那条长长的血迹，心中惊魂未定。
不过很快地，这一点无聊的小事便被人们彻底抛诸脑后了。
马克西姆伯爵因为擅闯女王的行宫一事被他的对头们联合陷害，投入了伊提的监牢之中，从此便再没了消息。有传闻称，当这位老伯爵刚被押解进监狱之中时，便因大脑炸裂而死于非命。
——不过，谁又会无聊地在意这些呢？
有那个空闲的话，还是抓紧时间抽上一管来得更加轻松愉快。
3.
又过去了数年，伊提的统治者们终于察觉到了异常。
伊提的阴天变得愈发频繁，哪怕太阳照常升起，天空也昏暗得如同被雾霾所遮挡。城内，无论是在贵族阶层还是平民阶层内，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像当年的马克西姆伯爵一样死于无端的脑部爆裂，有人甚至公然宣称自己看到了太阳周围那日渐暗淡的火光下似乎藏着什么难以名状之物。联系数年前马克西姆伯爵的诡异言行，太阳烟已成了人们的重度怀疑对象。
卡西露达女王宣布太阳烟为违法，并下令取缔任何形式的吸食行为。然而数年以来所养成的习惯毕竟不是那么好根除的，兼之任何从太阳与火时代走过来的人都绝难忘却那如太阳般温暖而美妙的馨香，这道命令的效果并没有像他想象中的那么好。在抽上一管冷静下来过后，伊提尼西亚的贤明女王又下令卫兵们去查清近来这一系列怪异的根源，可数月下来，此事却依旧毫无进展。直到女王最信赖的亲卫队长在那静谧的哈利湖畔寻找到了一位身着褴褛的黄衣，自称能看见卡尔克萨的人——在哈斯塔一地的古老传说之中，但凡能透过哈利湖水见到传说中那千塔之城卡尔克萨的皆是举世罕见的智者，在各自的研究领域中拥有极高的造诣。可亲卫队长所寻到的这位——用他的话来说——完全就是一个神智不清的疯子。他不愿前来卡西露达女王奢华的黑星宫，反而乐于在污浊的泥水中打滚、嬉戏，因而亲卫队长带给女王的仅仅是他的话语：
“……啊，太阳烟——这你可问对人了。简而言之，我的回答是：‘是的，这一切都是伟大的黄衣之主的意志’。”
“世上一切生命的起源，归根结底都是这轮太阳。在这广袤的苍穹之上，月球天、水星天、金星天三重本轮就如同三枚完美无缺的透镜，将太阳的生命汇聚到我们这个世界上。”
“但是，你们有思考过，太阳的生命是从何而来的吗？”
“是的，是的，太阳从来就不是死物。她是活的，是这世界上一切生命的母，亦是万事万物最终的归宿；是阿尔法，亦是欧米伽。当你们，你们这些愚昧无知的蠢货在三重本轮之外再增加了一层聚焦的透镜之后，她那浓厚的生命便已透过火与烟尘进到了你们每一个人的里面。她的一部分，她那无形的子嗣已然在你们的大脑之中孕育，只等时机到达，破卵而出……”
说到这里，疯子将那双瘦削的双手在自己的脑袋上比了一个炸裂的动作，随即疯狂、尖锐、而又诡异地大笑了起来。那如同夜枭般嘶哑难听的嗓音几乎要将整一片天空撕扯开来。
“——你们，都是太阳的卵啊……”
4.
然而，这一切对于现在的伊提都没有任何的意义了。
在这越发暗淡的伊提城中，越来越多的人都能透过太阳的火光看见其隐藏着的本质了。那是由数之不尽的肉团与触手胡乱捆扎在一起的难以名状的球体，它的表皮看起来湿润而粘滑，却又像是癞蛤蟆的皮肤一般凹凸不平。无穷无尽的火焰从它体表的缝隙处喷出，向大地洒出生命的神圣辉光……
感受到母亲的邻近，越来越多的“孩子”破壳而出。
而残存着的人类则聚在一起，疯了一样狂喜地吸食着太阳的生命。
他们并未试图逃跑，因为这只会是徒劳无用。且不说他们仅凭双脚能跑出多远，这世上，又有什么东西能躲得过太阳的追杀呢？
就这样，曾经作为世上一切奢华与时尚温床的伊提大城，在今日，却成了数之不尽的生命的温床。
无数的太阳，正在此孕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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